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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暗的黎明到来时,一头栽进喧闹的世界,我恍惚觉得,那年世界是个巨大的电影院,从放映机那道强光光柱里,尘埃般漂浮着许多光怪陆离的人,进京赶考的书生刘彦昌算是一个。我觉得刘彦昌不可思议,是因为他为一介书生,知书达理,庙堂之上,竟然向圣母示爱,实属荒唐。再有,书生勾引圣母本已荒唐,他居然还与圣母行苟且之事,令其受孕产子,这就荒唐加荒唐了,难怪他和圣母均遭二郎神追杀,之后,圣母还被压在华山之下不得翻身。这不仅是一个色情神话,而且结局也比较邪恶,且看,代表正义力量的二郎神和哮天犬,最终被孽种沉香战胜,圣母不仅被解救,而且还俗人间,过起鄙俗的尘世生活。
那一年,还有一个俄国二战士兵,在北京大街小巷的电影院里飘来飘去,他是个红脸蛋的幽灵,当年好多北京人都是红脸蛋,这个士兵叫阿廖沙,他在北京游荡的同时,还去过巴黎或者戛纳,阿廖沙所到之处,人们亟不可待地想让自己成为他。北京就不用说了,法国更甚,埃菲尔铁塔附近的巴黎女郎,都换上了苏联土黄色的套头军装,乳峰魏然之处,缀满劳动竞赛奖章,船形帽上别着五角星,军裤裤脚掖在黑色高筒军靴里,她们呵呵地笑着,喊着:“兵哥哥!”将粘在靴子上的莫斯科泥浆,抖落在巴黎街头。人们亟不可待地想让自己成为他,从巴黎到戛纳,整个欧洲,满街筒子里走过的青年男女,都是精心复制出来的阿廖沙。我满腹狐疑,我觉得,这实在是个天大的误会,一切荣耀都应归《宝莲灯》,怎么会让《士兵之歌》获得奥斯卡和戛纳大奖呢?躲在远处故宫角楼,红脸蛋的兵哥哥阿廖沙在窃笑。
我怀着莫名的沮丧,走进动物园,饲养员正用铁链子拴大象,拽着它走过人行道,西直门的火车不通新疆,我想去见悬浮在绿色原野上的古丽巴哈,还有她刚生的小婴儿,可以骑大象去新疆吗?古丽巴哈笑弯了腰,她对我说:“歌声有翅膀,飞来呀。” 我听见,在绿色的原野上,惟有思春的歌声青翠欲滴,犹如颐和园残破围墙茂盛的蒿草,它们总是亲密地拉着手,相拥着唱歌:“美丽的夜色多沉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写封信耶\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说来奇怪,那天,我竟日行八千里,最后坠入莫斯科郊外的绿草和野花丛中,我听见郊外小木屋中有人附和道:“小河那边,春树翩翩\太阳正落山\ 我在家中,如坐针毡\我的女伴\心儿难安\樱桃花乱\谁能闺房空守\在十八岁那年\”。这首歌,藏在《外国名歌二百首》里吗?我试着在歌谱和书简中寻找诗赋和闺怨,却看见自己正在长胡子,胡须如颐和园内院的玉兰,春寒料峭,紫禁城和克里姆林宫的谗言很放肆,胡须抖擞精神,正用力地绽放。
奶奶捻亮煤油灯,灯塔广播电台说,世界第一艘核动力破冰船“列宁”号下水了。什么是核动力?什么是破冰?书生刘彦昌知道吗?我只知道“船”。我一头雾水。苏联北方摩尔曼斯克码头,船上旌旗猎猎,码头锣鼓喧天,体态丰盈的伊莲娜和她的姐妹们,抹着红脸蛋,腰里系着红绸带,斜挎小皮鼓,摇晃着肩膀,扭动着屁股,尽情地跳着大秧歌,她们饱满的胸乳水床般摇荡着,水床上缀满五颜六色的勋章,犹如冰雪和巨浪之中的“列宁”号。
孩子们手里牵着木制的玩具破冰船,红线绳,木头船身,滚动的四轮也是玫瑰红的,它们轰轰隆隆地驶进长安街,又从钱币大街旁的钟楼拐出去。很多骑着自行车和大洋马的人,高喊着“哈拉朔”追赶它,并窃窃私语。我也有很多木制玩具,像各种积木,木制长枪和短枪,我家的左邻右舍,谁也不知道美国威斯康星洲。为什么要说威斯康星洲呢?因为威斯康星洲出产了新玩具,叫芭比娃娃。我看见她的主人巴拉巴拉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巴拉巴拉幽幽地说,我并不想改变世界,我只想改变世界玩具的性走向。胡扯!巴拉巴拉已经改变了世界,她把那些思春的情歌,做成把玩于掌心欲望——一位体态修长,身着泳装,娇容俊秀,金发披肩的少女,因为巴拉巴拉知道,魔鬼身材,是每一个少女的梦。芭比娃娃瞬间走进千家万户,当年售价,每尊三美元,是我老家汽车制造厂熟练工人的月收入。如今每十秒钟,就啪啪啪地蹦出一只芭比娃娃,翩翩地攀上顾客的掌心。芭比娃娃也是变脸娃娃。她是芭蕾明星,她是空中小姐,她是医生护士,她是登月宇航员。当然,她未来会是很多人,会是总统候选人、房地产首富、基地恐怖组织首领、奥运体操冠军、影视明星、歌坛皇后、电脑大师、机器人、金融大鳄什么的。芭比娃娃最思春,她竟然也有了男友,名字叫肯,还在闺房幽会,绚烂开放的玫瑰,泡沫翻腾的香槟、激情起伏的初吻,思春的歌声正悠悠地响起:“谁能闺房空守,在十八岁那年。” 刘彦昌和阿廖沙的父母,当然拒绝芭比娃娃和美国梦,因为美帝国主义的梦,对我们这些刚出生的孩子比较虚无。是的,虚无。好好读读书吧,读读当年美国人埃德加•佛雷敦伯格的专著《成人的模式和感觉》,他说所谓美国梦,即“活得长久,死时年轻”。佛雷敦伯格鼓励人们及时行乐,趁年富力强,选择情趣盎然的方式活着,更多地享受人生,就等于超值享受,享受之后,即使年轻,亦死则无憾。刘彦昌和阿廖沙的父母齐声喊道,这叫什么生活梦啊,世界上哪种情趣盎然的生活方式是健康的?长命百岁的生活方式,都是简洁、幽然而乏味的,呵呵,不过,父母的声音在佛雷敦伯格面前,总是微弱黯然,如奥地利墓园里弗雷伊德的墓碑。佛雷敦伯格似乎胜利了,欧美很多人为他喝彩。
美国啊,美国,你一边向世界兜售芭比娃娃和人生理念,一边又在国旗上添了一颗星星。这是星条旗上最划算的一颗星,它令美国人开心,叫俄国人心痛,一八六七年,美国人从亚历山大二世曾孙的手里,几乎免费得到了富饶的阿拉斯加,时过境迁,俄国人如梦方醒,忽然意识到,他们以每平方公里五美元的价格把阿拉斯基卖给美国,等于白白扔掉了一座金山啊!所以,俄国歌手直到现在,还怀抱着三弦琴,自弹自唱,哭着骂祖先是蠢货,有眼不识阿拉斯加,叫美国人捡了大便宜。哦,哭泣吧,愚蠢的俄国人!
至此,星条旗旗绣上了五十颗星星。星条旗永不落吗?惟有赫鲁晓夫不服,我看见他千里迢迢地跑去美国,指着艾森豪威尔的鼻子说:“苏联不仅要赶上你,而且还要超过你。” 艾森豪威尔说:“你先体验下迪斯尼乐园,之后再谈赶超。”赫鲁晓夫一摆手,说:“只有‘兔子,等着瞧’,才是共产主义者的游戏!” 赫鲁晓夫说罢,觉得有些过分,缓了缓口气,又说:“当然,美国也非一无是处,比如艾奥瓦州加斯特农场的玉米,还是不错的。”于是,艾森豪威尔和赫鲁晓夫手拉手,来到加斯特农场,碧绿万倾的玉米田里,不仅没有扎着花头巾的集体农庄庄员,没有劳动竞赛的歌声,也听不见比学赶帮的号子,赫鲁晓夫开始有些寂寞,随后,他忽然咧嘴笑了,他对艾森豪威尔说:“我在苏联,人送外号玉米总书记。我真的要谢谢总统先生帮了我。” 艾森豪威尔一脸不解,赫鲁晓夫笑着轻拍他的后腰,道:“来了美国,我才确信,玉米,真是苏联经济发展的火车头啊!”
饥饿伴随着我,我失去了对春夏秋冬的判断和感知。我看见棉花、红黄麻、烤烟、油料、糖料和生猪,都变成梦想的沉渣,随波逐流。我看见,我在两亿亩良田里狂奔,村村户户都很兴奋——我要喝代乳粉了!有人爬过青灰色的砖墙,给我们送来了饼干,牛皮纸的包装。我坐在门墩上,胡同里的浮土在午后的阳光里,被风卷起,细碎的沙尘是飘舞的金粉。画家和哲人伊波霍尔斯卡娅,静静地坐在胡同的尽头,那是波兰克拉科夫,有一株枝繁叶茂的槐树,开满了白花,她对我说:“世界上只有两种观点,错误的和我的。”时隔三十年,我去克拉科夫,那株槐树和伊波霍尔斯卡娅的影子仍在,独不见其人,一位穿长裙的女人,从祈祷堂飘然走出,对我说,伊波霍尔斯卡娅只在两个地方,一是大地,二是天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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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越

孙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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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俄作家、俄罗斯文学翻译家。博客所有文字皆系原创,版权所有,如欲刊载,敬请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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