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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幸在苏联末期访问莫斯科,那时红色帝国首都给我最深的印象之一,就是苏联少年儿童满街向外国人讨口香糖。我当时想,这说明苏联口香糖生产销售渠道不畅,或者因为苏联体制原因使口香糖成为俏货,我后来还对苏联口香糖历史做过一点回顾。
  苏联解体后,有俄罗斯学者撰文说,苏联第一批口香糖是苏联红军攻克柏林,与英美盟军在柏林胜利会师后,英美与苏军互赠礼品,西方人第一次将新产品口香糖赠送给苏联人品尝,苏联人虽喜欢,但却不知俄语怎么说,好在俄罗斯民间也有嚼着吃的玩意儿,俄语统称 “热瓦契卡”(жвачка),那些玩意儿类似口香糖,如天然树脂(смола)、蜂蜡(воск)和肥膘(сало)什么的,苏联人便借这个词儿形容口香糖。
  “热瓦契卡”一词的本意是反刍动物,再延伸词义至反刍,有反复咀嚼之意,所以,用这个词概括口香糖很准确。反过来说,英美的口香糖也赋予了“热瓦契卡”一词全新的含义,也使俄语与时俱进。
  战后,口香糖生产在欧洲迅速发展,尤属西班牙、意大利、荷兰和西德发展最快。60年代初,一些同苏联关系好的西方国家曾尝试在苏联办厂生产和加工口香糖,遭苏联婉拒。苏联政府还下令禁止进口和销售西方口香糖,因为那时世界两大阵营对抗加剧,苏美不仅展开军备竞赛,苏联还提出打败美帝国主义及其一切走狗的国际战略,因为美国是世界口香糖生产和传播发源地,所以,苏联在反美的同时,连美国口香糖一起反了。
  苏联爱沙尼亚加盟共和国于60年代成立了卡列夫(Калев)食品厂,厂长是著名的苏联国企女老总,苏联妇女协会理事毛列尔(Эдда Маурер)。1967年年初,毛列尔决定生产苏式口香糖。4月30日,第一批苏联口香糖出库销往苏联各地。但没过多久,卡列夫食品厂口香糖就停产了,卡列夫食品厂老员工库博(Otto Kubo)说,停产的原因是产品质量差。他说,他们的口香糖坚硬如铁,嚼不动也掰不开。偏偏这个当口,苏联科学院院士、著名医学博士彼得罗夫斯基(Борис Петровский)又提出了“口香糖对人体有害”的假说,卡列夫食品厂只得将劣质口香糖下线。
  话说毛列尔在口香糖停产后并不灰心丧气,而是图谋东山再起。她与她的闺蜜,世界第一位女宇航员、著名飞行员捷列什科娃(Валентина Терешкова)聊天得知,宇航员在失重状态下,刷牙时牙膏会从嘴里漂流出去,宇航员口腔保健无法保证。于是,毛列尔动用苏共爱沙尼亚中央委员会的关系,请宇航员参观卡列夫食品厂,著名宇航员格列奇科(Георгий Гречко)在参观留言簿上写道:“希望贵厂能为宇航员生产保健口腔的口香糖。”此话正对毛列尔的心思,她遂与苏联宇航中心协商合作开发适用于宇航员的口香糖。
  不久,毛列尔便给苏联宇航中心送去第一批宇航员专用口香糖,苏联医学博士库斯托夫(Валерий Кустов)将军在实验室口香糖检测报告中说,卡列夫食品厂口香糖“不仅可缓解飞行器上升和下降时对耳道的压力,亦可确保宇航员失重状态下的口腔保健”。毛列尔听罢大喜,她觉得振兴苏联口香糖的机会指日可待了,而且这次是从国家全力支持的航天事业入手,大有十拿九稳的劲头。
  世间事,人算不如天算,就在苏联宇航中心和毛列尔万事俱备,准备签约生产之际,1975年3月10日,莫斯科市内的索科尔尼基体育场发生了一件与口香糖有关的灾难,苏联政府因此中止了这份策划已久的口香糖生产计划。
  1975年3月10日,莫斯科索科尔尼基体育场(Сокольники)举行苏联青少年冰球队与加拿大青少年联合冰球队比赛。加拿大青少年队的赞助商,是国际口香糖生产商领袖美国箭牌糖果有限公司(Wrigley),所以,那天未上场的加拿大球员在整个比赛过程,一直在向苏联球迷抛散口香糖,引得全场惊叫连连,异动不止,首先,那时苏联市面上根本没有进口美国口香糖,黑市虽有卖,但价格不菲,供不应求,苏联观众索科尔尼基体育场可以得到免费口香糖,当然惊叫不止;再者,那天因为是青少年比赛,所以苏联观众主要以11岁至16岁的儿童和少年为主,孩子们虽然喜欢口香糖,但加拿大队员的抛撒举动却扰乱了场内秩序。
  第三场比赛结束后,加拿大球员向看台上的苏联孩子抛掷口香糖,孩子们尖叫着聚成一堆,有的伸手去接,有的弯腰从地上捡,加拿大球员则在场内大笑着举起相机拍照,闪光灯晃成一片,晃得看台上抢口香糖的孩子们啥也看不清。索科尔尼基体育场管理员看到这个场景吓坏了,还没容得他们前往维持秩序,悲剧瞬间就发生了,看台上的孩子有几位突然被挤倒,紧接着数十人、上百人相继倒下,在台阶上翻滚,又压成一堆……
  观众玛利亚事后回忆说,她和丈夫在看台出口被挤倒,距离地面还有20多级台阶,她倒下后看见到处都是死人和散落的口香糖。她被警察从死人堆里拖出来,丈夫却被踩死了。根据苏联官方媒体报道,索科尔尼基体育场踩踏事件造成21名儿童少年和成年人丧生,伤者无数,但是根据苏联解体后披露的档案资料,伤亡数字缩水了,而且当事者和媒体记者被官方警告不得擅自报道,特别不得“乱说”死亡人数。
  索科尔尼基体育场踩踏事件发生后,苏共指示不得向儿童和青少年派送外国口香糖,同时指令国企生产国产口香糖,首批入选生产口香糖的城市有比斯科(Бийск)、埃里温(Ереван)顿河罗斯托夫(Ростов-на-Дону)和塔林(Таллин)等。1975年至1976年苏联批准下发了口香糖国家生产配方和许可证,第一张生产许可证授予埃里温“甜品企业”(Сладость Еревана),国家代码是428736。1977年,埃里温“甜品企业”率先获得持续生产口香糖的国家授权。
  由于苏联口香糖的需求实在太大,口香糖出厂后没到商店就被各种渠道的买家瓜分殆尽,造成了口香糖有价无市的景观,当时,苏联人仅知道60戈比能买5块口香糖,可谁也没在商店买过。
  苏联70年代生产的口香糖质量低劣,包装简陋,没法与美国的相比,连泡泡都吹不起来,可是苏联人依旧不改初心,只要有机会就抢购苏联口香糖,孩子们还喜欢积攒口香糖糖纸,这种对口香糖的依恋心态一直持续到苏联解体之后。80年代,苏联人跑去外国游客居住的大饭店,向他们购买或者以物易物交换口香糖蔚然成风。前苏共中央政治局委员圈子里流传一个段子,说假如70年代苏联允许外国口香糖自由买卖,90年代苏联就不会解体。
  我在莫斯科期间,还听说其实苏联人对口香糖的迷恋并非始于70年代,而是50年代:早在1957年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期间,莫斯科就流行口香糖热,后来又辐射到全苏联,莫斯科那时最著名的流行语就是:“和平,友谊,口香糖”。
  根据莫斯科城市档案记载,1957年莫斯科世界青年联欢节期间,就有少年儿童在街头向外国代表索要口香糖。我的房东伊琳娜就是1957年在街头向外国人讨要口香糖的一代。她告诉我,对那一代人来说,口香糖除了好吃好玩,还代表时尚和身份。那时苏联少男少女在街头咀嚼口香糖,感觉就如美国电影中的大佬叼雪茄一样有派,受人尊敬和羡慕。伊琳娜说这句话的时候很真诚,这使我联想到索科尔尼基体育场那些被踩死的人和他们死前的眼神,那种渴望嚼着口香糖被人尊敬和羡慕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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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越

孙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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