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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声明,我没有俄语的家传。虽说我妈是五十年代北大俄语系的毕业生,但她直到我高中毕业参加高考,也没教过我一个俄文字母。她后来告诉我说,《九评》一发表,很多学俄文专业的就考虑转行。珍宝岛一响枪,俄文人士更是失去了用武之地,大都做了鸟兽散。我妈也是疾风暴雨里鸟兽中的一只,她被迫散去他乡,做与俄语不沾边儿的营生。六十年代中期,我妈忽然在家哐哐地卖旧书,其中有不少是汉语版俄语教科书。我问她为啥不要了,她说这些书以后没用了。但我不明白,我家储藏间里还有整整一木箱苏联原版书锁在那儿,难道中文版俄语书没有,而原版书有用?我没敢问她,我怕她发觉我已经侦察过那个木箱,再说,我那时已另有意图。

那些日子,我常常等她出去后,便将木箱拖出来。我不直接开锁,只撬开钌铞,把原版书逐一取出,数了数,有二十多本,我将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地板上,心满意足地欣赏它们。我虽看不懂俄文,可是插画无国界,它们在我的眼里美轮美奂;还有封面设计,当时我们读的书,无论是内容、装帧还是印刷的水准,根本没法跟苏联原版书相比。

不久,我便开始临摹原版书的插画,目的是想贴在墙上,经常能看到它们。趁我妈不在家的功夫,我画了满好几个图画本,浪费了不少铅笔和本子,为此挨过骂。我把临摹的插画拿给比我大好多岁的邻居“黑皮”显摆。“黑皮”是老高中生,装病在家逃避插队,是一个书虫,读书比我多多了,读俄苏文学的书最多。“黑皮”看过我的画,双眼瞪得老大,羡慕地说:“你这画临得不咋地,你家苏联原版书不少啊。”接着,他就掰着手指头,说出根据我那些“不咋的画”,判断我家苏联原版藏书的清单:普希金的《叶甫盖尼 奥涅金》、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托尔斯泰的《高加索的囚徒》、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马卡连柯的《教育诗》以及波列沃依《真正的人》......“黑皮”的判断令我欣喜之极。我家这些密藏原版书的中文版中,我只偷偷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竖排译本,还是一本没头没尾的书(都撕烂了)。“黑皮”告诉我,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52年出的梅益版。我当时偷着摸着看这本禁书,主要是因为我像大多数男孩一样喜欢里面的情爱故事。我们这批60年代进入阅读期的孩子,大多读的是这个版本。70年代,似乎《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没出新版本(绝大多数俄苏小说都没出新译本),一来梅益版语言很经典,二来60-70年代中苏关系紧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曾一度被当作反修防修的标靶,所以这个时期不会有新版本。这是我与俄苏文学的第一次接触,既亲密又秘密。

70年代,我与俄苏文学的一些琐事,至今还略微记得一二。记得,我已经上了高中,喜欢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原版的插画和国内本版的同名小人书。于是就找来临摹,家里画,学校画,课下画,课上画。有一次,我在数学上画保尔,画着画着,就被数学老师“歘”地一声给抄走了。数学老师将我画的保尔交到了班主任手中。班主任是一女教师,她笑的时候,我觉得笑里藏刀。她问我为什么在数学课上画画,我说因为喜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又问为何要画保尔,我说英雄长得漂亮。她指着我的画又问,为什么保尔要喷毒水?喷毒水?没影儿的事,我说。于是她指着画中保尔脸孔外侧表现明暗关系的黑色密集线条说,这啥?我说,阴影。她说,不对,就是毒水,你让英雄人物喷毒水。她后来把“喷毒案”报到了年级办公室,还威胁要报到学校革委会,吓得我再也不敢乱画了。还有一次,我去我舅舅家串门,把表弟借人家的一本苏联小说的书拿回家看,那是苏联儿童文学作家马特维耶夫的小说《绿锁链》,1955年的版本,也是竖排,还带原版插画,甚是精美。虽不是新书,却也有封皮和封底。《绿锁链》描写苏联卫国战争时期,孩子们发现特务企图在夜晚施放绿色信号弹,为夜袭城市的德军轰炸机指示目标。他们最终协助安全机构抓捕了敌特分子。这是一本地道的苏式反特小说,而我当时却是当恐怖小说看的。你想啊,渗人的夜晚,幽暗的天空,绿森森的信号弹吱吱地怪叫着飞向夜空......我看完后就把书拿到学校去显摆,先是本班同学连抢带夺地弄走,后来又传到外班,最后又传到校外,末了竟不知道花落谁家了。据说全年级400多同学,至少一半都读过它。当《绿锁链》历经一年辗转回到我手中时,可怜十多万字的一本书,撕得像一只拔了毛的鸡,仅剩下中间二三十页了。这书还怎么还给表弟?我没了辙。

四十多年过去了,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几乎被遗忘,惟有俄苏文学的情怀始终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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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越

孙越

406篇文章 1年前更新

旅俄作家、俄罗斯文学翻译家。博客所有文字皆系原创,版权所有,如欲刊载,敬请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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