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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月末的布达佩斯,天变得闷热起来。夜里,匈牙利国际列车站凯莱蒂依然嘈杂。背着大旅行囊的德国和奥地利游客正步履匆匆地登上开往其他东欧国家的列车;从克里米亚、索契和敖德萨来的苏联人,大多是大包小包拎了一堆,你猜度这大概又是来倒卖机械手表什么的,要么就是列宁像章或是军服、钢盔一类的玩意儿。
  蓬首垢面,穿着花格衬衫,身上散发出甜臭酒味儿的罗马尼亚人(多半是来匈牙利打工的)则把呆滞的目光停留在几位德国少年脚上的ADIDAS牌运动鞋上,或是痴痴地望着丹麦女孩儿们裹在各色短背心里的跳动的乳房傻笑着……几个阿拉伯人,他们大多穿着色彩鲜艳的华贵的丝绸衣裤,斜倚在挂有国际旅行社招牌的霓虹灯下,他们——你知道——个个都是“切汇”的高手。那一双贪婪而闪动着凶光的眼睛,足以叫人望而生畏。
  你匆匆来到波兰国际列车前,列车员把你领到7号包厢,便转身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5号包厢的门突然打开了,从里面飞出一只空啤酒瓶,接着迈出一只大脚,那双破旧的黑色意大利式皮鞋足有45号。
  那人很壮,很黑,脸上的线条很硬,面颊上坑坑洼洼起伏不平,像是一位走南闯北饱经风浪的船长,年龄——你飞快地判断了一下——大约有四十五岁,正好和你判断的皮鞋号码相等。
  你试着用俄语和他打招呼,他有些茫然地回了你一句,但旋即又可笑地用俄语告诉你,说他不懂俄语。你听出他的话音里对俄国人的反感。于是你改用英语。他依然摇头。没办法,你于是改用波兰语。他笑了起来,说这回明白了。因为波兰是他的家乡。
  他拉开了故事的帷幕,滔滔不绝起来。
  波兰人出国自由了,但是更痛苦了,像是没了家,东奔西跑地去“淘金”。他只有三十多岁,是一位舞台美工,在意大利干了两年,不好混,只好悻悻而归了。
  这时,你看见有位女孩儿从他车厢里出来。舞台美工说,她也是波兰人,从南斯拉夫来,那儿战火一再升级,她的剧院关闭了,老板把东欧籍的芭蕾舞女都解雇了。
  她穿着一件时下流行的短背心,彩色的大裤衩(也是流行的玩意儿),俄文很流利,叫安娜。
  这时,你的7号包厢里有动静。
  你回身走去,看到你的包厢里新到的旅伴居然是一位亚洲少女。
  齐耳的短发,纯粹的东方型脸庞,细眉细眼儿。黑色的丝绸,T恤左胸绣了一只小巧而精雅的金色飞蝶。
  那女孩看了你一眼,没说话。
  你正要说什么,忽又闭了嘴。仿佛一下记起了在布达佩斯的一位中国人告诉你的一些话。
  在布达佩斯,中国人之间很少主动相互打招呼,谁知道你是干嘛的?谁知道你哪天在哪儿黑我一道?国人之间相互倾轧的事还少吗?国人之间能不时时处处事事字字句句地提防着吗?中国人早就知道:有些事坏就坏在嘴上。
  欧洲有句名言:沉默是金。
  你断定,那女孩十有八九是中国人,是你的同胞姐妹。
  波兰美工在叫你。
  你走出去一看,他举着两瓶波兰啤酒朝你走来,脚下的空瓶(就扔在车厢过道上)被踢得叮当乱响了。
  你和画家喝着啤酒,趴在玻璃降下了一半的车窗上,欣赏着凯莱蒂车站乱哄哄的人群。
  蓦地,你的车厢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叫:“啊——”你立刻让啤酒呛了一口。
  你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人被杀了!画家也瞪大了眼睛,东方女孩发了疯一般地冲到过道上,把手伸向窗外,冲着月台上的长椅“啊——啊”地大叫起来。
  长椅上才睡着的两个苏联人被惊醒了并疑惑不解地望着她。
  你比那姑娘抢先一秒钟说了中文:“怎么啦?”“我的皮箱,那里有钱和护照啊!”话里有哭声,有恳求也有绝望。
  你用俄语平静地对苏联人说了几句。
  上帝保佑,两位憨厚的“老大哥”听了你的话,居然乖乖地把小皮箱递进了车窗。
  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列车启动了。
  中国姑娘慌忙抓起两盒人造小手饰,从车窗扔了下去,大概算是对老大哥们的酬谢吧。
  你从车窗里探出头去,看见老大哥们正俯身把手饰从地上拾起来又冲我们摆手,大约在祝福你和那女孩儿一路平安吧。
  风立刻从窗外吹了进来,墨绿色的窗帘被夜风鼓动着,女孩的额发也飘动起来。
  她喃喃地说:“大哥,你救了我一命。”
  你们的列车正以每小时90~100公里的速度朝匈牙利北部边界驰去。今夜你们将纵贯整个捷克和斯洛伐克。明天上午10时才能抵达波兰南部重镇卡托维茨。同行的波兰朋友告诉你,那是一个有着80多万人口的重要城市,素有波兰南部第一城之称,也是波兰南方最大的铁路枢纽。
  列车一驶出布达佩斯城,你似乎感到暑气一扫而光,甚至感到有丝丝冷意从敞开的车窗钻进来。
  你这节车厢只有两间包厢有旅客,即你和小女孩一间,还有波兰画家和安娜一间。
  没有列车员来服务。
  没有热水。
  中国女孩终于和你搭话了。
  女孩:北京人在布达佩斯不好混。您就说我吧,早先我在北京西直门一带练摊,有了点儿进项,就和一个爷们儿出来了。可在这儿光天天蹲市场,哪顶得住劲呀?你问:不蹲市场的时候干什么呢?女孩:开头注册了个公司,叫腾飞公司,不俗吧,大哥?花了点儿手续费、律师费之类的小钱儿,注册资金才3吨美子(3千美金)。谁想真练公司?大哥你别笑,我哪儿练得了那玩意儿,不过是想先站住脚。去年靠做人头发了点小财,今年听说要限制发“黄卡”(外国人暂居证),你听说了吗?你问:什么叫做人头?这跟“黄卡”有什么关系?女孩:你真老外!有了公司就有“黄卡”,有了“黄卡”就能发财啊!您别小瞧那“黄卡”,别以为它就那么一个小黄本儿,那能变钱呀!你眨眨眼问:怎么变?女孩:谁想来匈牙利?你想来吗?好办呀!交我4吨美子,邀请书我包了,我负责从中国把你弄到匈牙利来,再给你弄张“黄卡”叫你合法住下来,那可是警察局发的卡,这可不玩虚的!你问:真有人买邀请书和“黄卡”吗?她说:哥们儿(你已经成她的哥们了),实话不瞒你说,光北京要来匈牙利的人就海了去了,有好几万人呢!你问:那你以后可是财源滚滚啊!她说:嗨,这哪儿能老干呢,没听说国内戴大壳帽的都盯着呢吗?这不,到波兰瞧瞧去,看看那儿能不能倒点货。
  你问:我看见北京秀水街的波兰倒爷不少,不顶你们的生意吗?她说:谁知道呢。反正扎在匈牙利戏不大了,我和那个爷们儿压了一大堆货都卖不出去,关键是买不出价儿来呀。
  你问:不是说中国的丝绸在这儿好销,能翻好几番吗?她说:一听您就是老外。我的丝绸都是北京上的,像衬衫吧,多说七八十一件,少说也五六十一件。在布达佩斯喊一千五(福林)才勉强出手。你算算,没什么赚呀!三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午夜。
  不知不觉中,佩有红白绿三色帽的匈牙利边防警察已经来到了你们面前。
  他们懒洋洋地查验了一下你们的护照。不知为什么,这次他们连出境章都没盖就放你们过去了。
  紧接着登车检查的是捷克军人。
  捷克军人的军服给你的第一印象是黄不黄绿不绿灰不灰白不白的那么一种说不准颜色的制式服装,两杠一星的少校还算风纪严谨,身后的两个兵实在不敢恭维了,他们没戴帽子,领子歪到一旁,满口的酒气。
  他们一进到你的包厢,便把目光统统集中到了你身边的北京妹子身上。
  你一路从北京过关斩将般的闯到东欧腹地,早就知道别把“小意思”弄成“不好意思”的浅显道理。于是你赶忙将三包早已暗自准备好的“万宝路”递上去。
  那女孩也算机灵,把国货风油精、清凉油一类的小玩意塞到捷克军人手里。
  大兵们咧着嘴乐着用半捷克语半俄语叽哩咕噜地问着你那小扁瓶里的绿色透明液体怎么有一股子刺鼻子的樟脑油味儿;能不能吃进嘴里去。最后塞到各自的口袋里。
  大兵们咧嘴乐着赖着不走,喳啦喳啦地(这回是用纯粹的捷克语)用手指北京女孩儿议论着什么,接着他们三人居然在女孩儿的床铺上坐了下来。
  少校很淫邪地用手碰了碰女孩的脸蛋。
  女孩红着脸看了你一眼,往里挪了挪身子,但仍强装欢颜和大兵们周旋。
  少校和两位下士说了句什么,他们哈哈大笑着走出门去,还冲少校挤了挤眼睛。
  少校冲你扭过脸来。顿时你看到一副很凶很恶很丑陋爬着皱纹长着黄色短髭的面孔,绿色的混浊的眼睛让人感到晕眩。
  “你出去!”少校的俄语里透着蛮横和霸道。手已经触到了少女的胸部。她慌得要哭,无助的眼光在向你求援。
  “为什么?”你在想着救人的办法。
  “你出去!”少校冲门口一歪头,仍在重复那句话。这时,你在想他会不会把那把又蠢又笨的大号手枪拔出来把你逼到过道上去。
  少校正用力把女孩往床上按。她的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你突然站起身来,摇着头走近少校,一只手紧紧抓住他那毛猴子一样的胳膊。”“你立刻感到这只胳膊是那么粗壮,像是抓住了一匹骡子的后腿,只要它用力一挣,你立刻就会飞出几丈远去。
  “她是我妻子!”你尽量平静地说。
  其实你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你紧张得汗如水洗。
  少校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你,问:“你的……妻子?”在他重复了五遍之后,终于悻悻地拉门走了,临出门前依然用疑虑的眼光在你们身上扫来扫去。显然,他怀疑你和女孩的“夫妻关系”,因为你们才相识几个小时,举止和神态都和夫妻相差太远了。
  后来,那女孩像一个真正的女孩那样,哭了起来。
  哭完之后,她又说:“大哥,你又救了我一命。”
  你苦笑了一下,说:“在这儿坐着别动,我去找车长。”
  你拉开包厢的木制车门,走过冷风穿梭撞击声巨响的车厢连接处走进另一节车厢,突然发现这里一片漆黑,只有一间包厢隐隐地透出些光亮。
  捷克的夜风让人感到寒冷甚至恐惧,何况窗外还飘洒着小雨。玻璃窗没有拉下,黑色的(其实是墨绿色的)窗帘在风雨中忽忽拉拉地急速飘动,像是在招呼着你诱惑着你抚慰着你……一个又高又壮黑怪兽一样的阿拉伯汉子赫然立在你的面前。
  你吓了一跳!他把硬得像石头般的巨手压在你瘦削的双肩上,用英语大声嚷道:Chinese,Change Money!(“中国人,换钱!”)在你摇头的瞬间,你看到他包厢内的另一位同伙。他那大胡子掩盖下的显得又小又红的嘴唇上,正泛起一层得意而又诡黠的笑意。
  不知为什么,那笑意让你想起了《天方夜谭》里的一个故事。
  又一节车厢,几乎没有灯光。你是凭着过道上的小照明灯才看清拉你扯你摸你,把手伸到你外衣袋子里的是一群头上裹着花头巾、身上穿着长袍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恶臭的吉卜赛女人和一群半大的孩子。他们口中不断用半英半俄式的语言吵嚷着“要钱,要钱”。
  你在他们把你剥光之前从原路逃了回去,彻底打消了在这次近乎恐怖的东欧列车上寻找什么车长的念头。
  再说,即便是真的找到了,又能怎样呢?天亮的时候没有见到桔红色的曙光。小雨已经停息。在清冷的晨曦中,车外的房舍已经失去了明快的黄色和棕色,代之以灰暗的色调。
  在列车进入一个小站的时候,你看见了墙上的俄文标语:“我热爱克格勃。”
  这是一条多么富于戏谑色彩的标语啊!这时,你身边的少女又低声啜泣起来。
  你问,是不是刚才吓坏了?她的泪光在晨曦中闪动着:“大哥,我羡慕你,你是男的,又懂外语,多好。光有钱又有什么用呢?你没有说话,心想,大概在国外也不能光懂外语,即使是个男的。
  天已大亮了。
  列车驶出捷克和斯洛伐克进入波兰。
  阳光、蓝天、绿树、青山从车的两侧涌了过来。在新鲜的空气里,你有一种真实的感觉。
  波兰的边防和海关人员礼貌而平和地同你打招呼,在你的护照上盖章。
  波兰画家和安娜过来请你和那女孩喝咖啡。
  那女孩终于笑了。
  不多时,列车在晚点几个小时之后,驶入了波兰卡托维茨车站。
  你那高大、热情、性格豪爽的波兰朋友斯洛文斯基正张开坚实有力的臂膀,从站台的远处向你奔来。
  此时,你正逆着阳光。你觉得那在夜晚时所发生的一切,已在阳光中像梦一样很快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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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越

孙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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