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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位思想家说过:人一出生,就有一箭朝他射去,刚好在他死的时刻射中他。你是我们同学里第一个走向死亡的,你真的死了,方式令人难以置信。我们都会死去,因为这个世界里确实有死亡这回事。我们还是婴孩的时候,伴随着第一声哭喊,我们的脑细胞便开始衰亡,这个过程伴随人的一生。死亡,它隐藏在人生的每一个转折关头。它对无神论者来说是最后的无奈,而对基督徒来说,却是新旧时代的分界,是新生命的开始。
 
1
 
    你几乎是在一瞬间消失的,以至于我的感官世界里,你的气息还在飘啊飘的,像莫斯科南郊雅辛涅沃平原上傍晚腾起的烟霭,浓得散也散不尽,而我却在雾气中看到你狡黠的目光在游荡,听到你半真半假的玩笑,啄木鸟一样地敲响在我的心里,谁能想到,你竟然是我们班十四个同学里第一个走进死亡的人。就在众人去安抚你父母的时候,我独自来到你家为你临时搭建的小小灵堂,环绕着你的黑色丝带向我暗示着某种压抑和恐惧,我一时难以名状,但却真切地感到恐惧侵入我的心,那是融化在我心深处的,浸透在我每一根神经末梢的恐惧——死亡的恐惧,这样的恐惧是你来不及说明,也是我来不及听到的。但正是这样的恐惧,使我们在阴阳两界刹那间产生了唇亡齿寒的情感共鸣。可是,你能明白地告诉我,你走进的那个世界,对于我,对于每一个命中注定要走进去的人来说,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吗?我的恐惧来自我对死亡的无知,因为我们的生命中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一如你的匆忙离去。我的恐惧亦来自我对死亡的有知:我知道我明天也会死去。为此,我也像很多人一样,甚至就像整个世界一样,对死亡,这个确定无疑的事情感到恐惧和悲伤——我们害怕被这个我们已经熟知的世界所抛弃。
 
     我想,我的朋友,那个世界之所以恐怖,就在于它不可言喻。“我终将死去”是自我们懂得死亡之后,内心深处一个最大的恐惧。我想,那天前来参加你告别会的所有亲朋好友,在悲伤之余,一定都以不同的方式,在思考“死亡”二字在你的悲剧发生之后对他们每个人的意义。因为,死亡竟敢以这样极端的方式来侮辱我们的生命,而我们自己除了等待,竟别无良策,几乎就是束手待毙,这简直是对我们的挑战!我要高呼,呐喊:“死亡,你是我们不共戴天的死敌!”你竟敢把我们的朋友扯进这样一幅惨烈的画面,让他的生命在你无可回避又无法把握的瞬间碎裂,还把我们推进哀伤和恐惧的深渊。死亡,你够狠!
 
    你我一九七九年仲秋相识,一九八三年仲夏各奔东西,距今已近三十载,谁曾想,短短三十载,这个世界已经沧海桑田,你我也已面目全非。可是我们对自己的命运却始终一无所知,唯一可知的只有此事:我们迟早都要走向死亡,要么明天,要么几十年以后。这就是我,一个尚存者的恐惧——走出殡仪馆的小路,我甚至觉得,死亡就躲在不远的树林里窃笑,那凛冽的声音是无神论者的生命无法承受的。因此,我们活在世间的很多人宁愿回避死亡,漠视死亡,甚至对它视而不见。可既然我们知道,我们早晚要走进死亡,早晚灰飞烟灭或者被刨坑埋掉,我们又怎么可以回避它、漠视它甚至对它视而不见呢? 
 
    你活着的时候,我们每次聚会几乎无话不谈,惟独没来得及谈谈死亡。也许,我们并非来不及,而是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吧。宋代文天祥有诗 “人生自古谁无死”,我们人类因为懂得死亡而有别于动物,可是,我们时常规避死亡话题,社会文明此刻也变成了帮凶——很多时候,很多场合,谈论死亡是不吉利的。我在你家那间小小的灵堂为你祈祷良久,我更喜欢在这里跟你讲话,我不喜欢你最后躺着的那间很空旷的屋子,尽管殡仪馆被绝大多数人视为体面的生命告别地,可是我觉得那里人太繁杂,脚步太忙乱,音乐太刺耳,仪式太怪诞,没有人给你的献上最后的玫瑰花,没有神父为你做安魂祈祷,摇炉散香,却有人喊着号子领几百人向你鞠躬,两耳充满了“节哀顺变”和“化悲痛为力量”的陈词滥调。告别仪式之后,亲朋好友相聚,众人一脸无奈,哀声嗟叹:“唉,命啊,这是命啊!”
 
    记得去年冬天,一个大雪纷飞的黄昏,我在俄罗斯的普斯科夫彼乔尔大修道院的地下祈祷所里,见到银须似雪的阿法纳西长老,我们在幽暗的烛光下,十字圣号之前谈到死亡的话题。他的一句话实在意味深长,至今令我玩味:“孩子,思考不朽和永恒这些问题的时候,要么让人大彻大悟,要么让人走向疯狂。”可见,死亡这个问题是不好随便过脑的。我原本俗人,对死亡,我毫无真知灼见,我时常想,为了能正常地活着,还是少想些生和死的事吧。于是,我无知无觉地活了很久,直到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再次缠绕我的心,比如你生命的蓦然消失,迫使我不得不去思考死亡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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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这个世界上,教堂是唯一可以让我从容不迫地思考死亡的地方,何况,我经常去做祈祷的主升天小教堂(那是普希金和娜塔利亚曾经举行婚礼的地方)的堂长大司祭瓦西里神父告诉我,很多人就是为了思考死亡的问题而到教堂参加主日的上帝事奉礼仪。我逐渐感觉到那个高于我们所有人之上的主耶稣基督,以他至高无上的智慧使我明白我是谁。他告诉我,我从何而来,我的体能和智慧是多么有限,在神学院读书的同时,我发现,上主所告诉我的一切,都已被世界的历史所证实。所以,笃信的人说,他的话就是福音书,而福音就是好消息。
 
    老同学啊,在我们与你告别那天,我听到很多朋友扼腕惋惜——你的生活已经构建得相当不错:长大成人的女儿,精神矍铄的父母,以及丰足的生活和满意的官职,正如我们很多人一样,他们生活得殷实富足,似乎再无缺憾,需要完善的只是物质欲望的不断满足而已。我们无所畏惧,因为我们觉得自己足够智慧,其实不然啊。《福音书》里讲了这么个故事,说有个富人田产丰盛。有一天,他就对自己说:我的灵魂啊,你善意多多,足以享用多年,你就踏踏实实地吃吧、喝吧、享受吧!可是,上帝却对他说:无知的人啊,今晚必要你的灵魂!凡为自己积财、在上帝面前却不富足的、也是这样。(路加福音,12:16-17,19-21)他又说:五个麻雀、不是卖二分银子么。但在上帝面前、一个也不忘记。 就是你们的头发也都被数过了。不要惧怕、你们比许多麻雀还贵重。(路加福音,12:6-7)通过这个小故事,我们的主耶稣基督告诉我们,当我们知道我们的一切取决于全能的上帝的时候,我们才会无所畏惧!同时,我们也不要忘记,只有上帝有权择时取我们的命!我还想补充一句,假如上帝今晚即来“取”我的灵魂,让我抛弃罪孽和得到永生,我心中应该充满快乐才是。记得蒙福的奥古斯汀说:“我们不惧死亡,因为我们有仁慈的上帝!”
 
​由于上述的原因,也许死亡这个词,再次从我嘴里说出的时候,就已经不再是三十年前的理解了。我们确实都要走向死亡,这是无可辩驳的。不过,我已经觉得,我肉体里面从受洗的那一刻开始,即在排斥对生命终结的世俗概念,上天所赐的、超乎于肉体的智慧激荡在心,这是浸淫在我们生命中的、我们得到同时也奉献的爱在沸腾。老狼,尽管你没有踏进宗教,但是我想你也不会同意“人死如灯灭”这句话。因为,即使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也不会相信,一个人的离去如手机关机和汽车熄火一样不留痕迹。与他们有关系的人死去了,他们不会轻易地将他忘怀,他们甚至时常在睡梦中梦见死者,也会在清醒的时候怀念他们。无论我们信不信神,我们都是死亡的见证人,唯一和本质的不同之处在于,在我的眼里,死亡恐怖的面纱揭去之后,它是神秘的和不可言说的,死者远遁,他们似乎从我们心里把某些东西带到了那遥远的地方。
 
    我的老同学啊,你的死是件憾事。但是,我不想我们更多的同学活着的时候就有遗憾。假如知道你们知道,神圣的十字是一面我们战胜死亡的猎猎战旗,耶稣基督也曾是个人,他具有人的属性,也对曾惧怕死亡,但他为了我们得救,在客西马尼园里忍受了巨大的痛苦,最终他选择了死亡。正是他的死和复活拯救了世界,我们的信仰即在于此,因此,我们得到了永生。所以,我们不应该拒绝回避死亡二字,因为没有痛苦和死亡的人生是有缺憾的。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们只有善于发现死的意义,才知道生的价值。我最喜爱的俄裔英国神父安东尼说过:“你是死是活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为啥而活和为啥而死。”
 
3
 
    我的朋友,你的离去令我反思自己的人生,特别是我自己的死亡观。认主以后,死亡是一件让我感到冷静、思考和安宁的事情。比如说,你的离去,让我感到死亡使我变得谦卑。记得在莫斯科神学院读书的时候,老师讲过,谦逊卑微的词语是你与上帝对话的唯一语言,死亡令人孤立无助,而卑微无助的声音则是祈求上帝拯救的最恰当之音。当下世界,孤傲横行,很多人沉浸在自己取得的成就中不能自拔,认为自己是个战无不胜的强人,是这个世界的主宰,这样的人在生命之路的尽头也惧怕见到救世主。
 
    再者,死亡使我注重生命品质,警惕遁入滚滚红尘而不能自拔。那年冬天的一个大雪后的黄昏,我到俄罗斯最知名的普斯科夫彼乔尔大修道院求教于长老,人应该怎么活着。长老捋胡着银须说,人该“弑”己。我惊诧:如何“弑”己?长老说,“弑”己,就应该真正地活着。我们的谈话是在长老的柴房里发生的,雪后没有斜阳,高坡的另一端是教堂的穹顶,长者的眼睛在幽暗里闪光,我觉得,我们身边不断发生的死亡告诉我,生命是一个神圣的奥秘。后来我逐渐悟出“弑”己的含义,这也许就是,人要活着,就该随时随地的思考那终究降临的死亡。因为,死亡对于我们基督徒来说是上帝的恩赐,它会以各种方式带我们走入下一个世界—悲伤、疾患、绝望、失意、孤独和破落等等。我最终明白,原来死亡也需要学习。正如智者所言,临终而不善死的人,死后将堕入深渊。在此,我必须重提北京第一位东正教神父米特罗樊(齐春)之死。1900年庚子教难,他在北京东直门教堂遇难,成为舍生取义的教殉道者。希腊语“殉道者”(martis)意即见证人。米特罗樊神父以自己的生命见证了上帝的话,他的死充满了深刻的思考,故他死得其所。现在,他在天之英灵仍时刻不停地为北京祈祷,为华夏之地祝福。
 
    另外,死亡应该使我们大家融为一体。我们失去了你,我们的老同学,是因为你是我们整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因为一个人的死亡,绝不是他自己的事,而是大家的事,集体的事,正如我们活着不是个人的事一样。还有,通过对逝者的怀念,而强化生者的彼此尊重,心灵交融。前来为你送葬的人都是几十年的至爱亲朋,同窗学友,我想,无论过去他们是否心存芥蒂,当他们从你身边走过的时候,都应该因为思考死亡,感慨生命而握手言欢吧?有人说,宗教意识最初的火花常常都闪现在生死关头,换句话说,墓地和殡仪馆是爱生长的最初之地,而爱让我们感到温暖。在追念你的那天上午,我有很多温暖的感觉激荡在心:三十年后,我们又在一起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蓝天白云里,我们迈着慵懒的脚步走在一个似是而非的空间,期待你的到来,难道不是一种过去几十年里可望不可即的幸福吗?难道这不是我们对你的爱吗?一位哲学家说,告诉你的朋友说你爱她,就意味着他永远也不会死去。老狼啊,我们爱你,既然这样,你就不会死去,而你不死,我们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不过,我说的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爱,它是基督之爱,特别之爱。这爱来自《福音书》,是伴随着世界被造而降临到人间,并且伴随我们一生一世的大爱。
 
    我逝去的朋友啊,在追念你的午餐会上,我几乎沉默寡言。我一直思考一位神父对我说过的话,真正的基督之爱是实实在在的,因为它既没有天马行空的幻想,也摈弃了肉体的冲动(哀伤也是冲动吧),在基督的世界里流淌着的一条冰凉的涓涓细流,当这条小溪缓缓流入我们心田的时候,便使我们变得沉默寡言了。愿我们班的同学们都承享这份滋养人间的大爱和天光,愿这份爱和光滋养我们的智慧和心田,使之与上帝之爱永永远远地融为一体!
 
  我永远的同学啊,我们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要死去,它对我们应是一个神圣的奥秘,因为我们可以透过它窥见上帝全部的仁慈和大爱,正如《圣经》中所说:“ 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约翰一书,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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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越

孙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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