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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别尔与妻子比洛什科娃和女儿丽姬娅在一起 

  风流神秘巴别尔(上篇)

  巴别尔在法国一直住到一九二八年,十月的一天,他突然打点行装,声称要回莫斯科。原来,巴别尔自从有了女儿之后,家中开销吃紧,虽然流亡法国的苏俄作家欣赏巴别尔的作品,但这并不能改变巴别尔在巴黎靠卖文为生,收入微薄的境地。再者,巴别尔觉得,他若长期侨居国外,国内的读者会逐渐淡忘他。因此,巴别尔思前想后,觉得回国谋生比较可靠和稳妥。但格隆范却不愿意再回到苏联,她带着娜塔莎留在了巴黎,巴别尔只身回到了莫斯科。巴别尔回国后,也曾重返巴黎探望妻女,但是时间一长,他就厌倦了,觉得频繁地奔波在莫斯科和巴黎之间毫无意义。最后,他选择放弃家庭,一九二九年,他与格隆范办理了离婚手续。
  其实,一九二八年十月,巴别尔在巴黎打点行装上路,并未立即返回苏联,而是转道意大利去完成苏联间谍机构的秘密任务——说服高尔基返回苏联。那时,高尔基住在意大利卡碧岛,巴别尔的到来,使高尔基深感快慰。那时高尔基生活很窘迫,西方停止出版他的作品,没了进项,生活非常窘迫,就在此时,斯大林向他摇橄榄枝,发出请他归国的邀请,高尔基内心暗喜,却碍于面子不便主动回应。苏联间谍机构很清楚高尔基的状况,他们利用高尔基走投无路的窘境和对巴别尔的一贯好感,差遣这位秘密警察作家前来意大利,当面说服高尔基回国。果然,高尔基答应了巴别尔的请求,决定返回苏联。巴别尔欣喜若狂,回国后逢人便说,是他成功劝说伟大的苏联文学之父回归祖国。但是,高尔基回国整个事件的幕后,巴别尔却不见得洞悉,只有高尔基心里最清楚,他其实早该回国了,因为那是他在意大利实在活不下去了,巴别尔登门劝说,只起到了敦促他赶紧顺坡下驴的作用。
  一九三二年,高尔基回国后,对巴别尔一如既往地关照。一九三三年,他将巴别尔介绍给斯大林认识。不过,他们见面的结果并不好,因为斯大林和巴别尔彼此不欣赏。巴别尔说,他向斯大林讲了俄国著名歌剧演员沙利亚宾(Федор Шаляпин)在巴黎生活的窘况,希望斯大林邀请他回国,斯大林听罢,只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回不回国,只有人民可以决定。”这句话,在巴别尔的心中落下巨大阴影。
  那年,巴别尔又见到了他在柏林的一夜情,即风情万种的叶甫盖尼娅。此时,她已经离开了当国家外贸官员的丈夫,嫁给了苏共高官叶若夫(Николай Ежов)。叶若夫一九二七年被任命为苏共收支委员会的主席,一九二九年,被任命为苏联人民农业政治委员会代表。他一九三零年结识斯大林,一九三四年,当选为苏共中央委员会委员,一九三六年至一九三八年,叶若夫成为苏联内务部和国家秘密警察机构的最高领导人。叶若夫出身于圣彼得堡一个工人家庭,只有小学文化程度,还是个酒鬼,身为内务人民委员,却根本不懂得怎么抓间谍,但是,斯大林却赏识他,觉得他的历史清白,因为他不是列宁和托洛茨基派系的人。
  在巴别尔眼中,斯大林、莫洛托夫和叶若夫,在苏联三十年代的国家政治生活中,成了党和国家的三套马车,他们三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巴别尔便想起俄国画家沃兹涅佐夫( Виктор Васнецов)的那幅著名油画《三勇士》。于是,巴别尔产生了一个想法,即通过与叶甫盖尼娅的关系,结识并且投靠叶若夫,为自己寻得一把政治保护伞。巴别尔从那时起,就开始悄悄构思一部新的长篇小说,他身边的人只隐隐听说,那是“一部以国家高层人物为背景”的反间侦探作品,巴别尔甚至连家人都不点破小说的内容,他觉得作品发表前泄露内容,很十分危险,更何况小说的内容涉及国家秘密警察机构。其实,早就有人推测,小说的主人公可能是叶若夫。巴别尔曾对友人说,小说的名字是《罗斯托夫的秘密警察》。总之,一九三四年,是巴别尔的重要年份,首先,他与相识两年的莫斯科地铁工程师彼洛什科娃(Антонина Пирожкова)结为伉俪;其次,苏联成立作家协会,巴别尔的靠山高尔基当选主席,巴别尔自然成为苏联作协第一批会员。
  再说叶若夫,他虽然出身工农,没有文化,但由于身居高位,身边经常聚集着一批精英,比如苏联著名记者,社会主义劳动英雄戈尔佐夫(Михаил Фридлянд ),苏联著名战斗机试飞员,苏联英雄契卡洛夫(Валерий Чкалов)以及知名作家肖洛霍夫(Михаил Шолохов)等人,他们也是叶若夫家的常客。巴别尔进入这个圈子后不久,又一次,他亲眼目睹了一件事,让他他惶恐不安。苏联秘密警察向叶若夫提交了一卷磁带,里面是他老婆叶甫盖尼娅与作家肖洛霍夫在大都会酒店(Метрополь)215房间幽会的录音。叶若夫听罢,气得大发雷霆,把叶甫盖尼娅痛揍一顿,却不经意间杀鸡给猴看,警告了巴别尔。因为那时,巴别尔一方面在政治上巴结叶若夫,另一方面还与叶甫盖尼娅眉来眼去。叶若夫把叶甫盖尼娅调入很有影响力的《苏联建设》(СССР на стройке)杂志做编辑,叶甫盖尼娅上任后,又悄悄安排巴别尔在杂志做专栏作家,每个月支付他数额可观的稿酬。
巴别尔的政治保护伞与情敌叶若夫(左二)及斯大林
  俄罗斯历史学家萨尔诺夫(Бенедикт Сарнов)说,叶若夫虽然痛恨肖洛霍夫勾引他老婆,却也没有动用职权,整肃后来这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有人说,叶若夫对他家文艺沙龙的座上宾都网开一面,对巴比尔亦如此。不过,另外一位历史学家彼得罗夫(Никита Петров)却持异议,他说,自从巴别尔跨进叶若夫家大门,其一举一动,就已在苏联秘密警察的严密监控之下。至一九三九年春季,苏联内务部所掌握的巴别尔材料,已经足够对他下手。比如,他的黑材料中有这样的记载,巴别尔说,“苏共党员的奴性让人感到恐怖,每个知识分子随时都感到蹲监狱的恐怖。这就是苏联国家体制的特点,在苏联这块土地上,有才华的人没有地位和出路。党的文艺政策中,没有文艺探索,没有文艺家的独立性以及表现真实的技巧。”俄罗斯历史学家萨尔诺夫说,巴别尔这番话很有可能是讲给关系叶若夫夫妇的,因为,这是一番真诚的肺腑之言,这样的话,巴别尔只可能对叶若夫说,因为巴别尔视他为最亲近的人。
  那么,又是谁,出卖了巴别尔呢?当然只能是叶若夫。俄罗斯历史学家认为,叶若夫这样做,是对巴别尔与自己老婆偷情的报复。其实,巴别尔与叶甫盖尼娅的暧昧关系,早已被叶若夫发现,虽然他嘴上说过,巴别尔与叶甫盖尼娅之间是正常交往,显然那只是为了维持面子。但叶若夫被捕后他大力揭发检举巴别尔,说巴别尔和他老婆之间是赤裸裸的间谍行为。由于巴别尔的身份属于苏联秘密警察,所以,内务部对他的侦查周密而系统,一九三九年,一直在政治上走钢丝的巴别尔,终于被从别列捷尔吉诺作家村带走,成了出卖祖国的嫌疑犯。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公开了苏联最高法院军事法庭,审讯巴别尔的记录。巴别尔在法庭上说,他在三十年代的最后几年,一直埋头撰写新书,并在1938年底完成了书稿,根本没有时间和经历从事间谍行为。最后,他还请求法庭给他时间,让他将新书写完。苏联著名作家爱伦堡(Илья Эренбург)曾到狱中探望巴别尔,问他:“你为何要接近叶若夫夫妇,用生命去冒险?是想跟死亡做游戏呢?”巴别尔莞尔道:“我只想解开一个谜。”
  巴别尔所说的这个谜,与他的写作分不开。那时他已经彻底放弃了短篇小说,上面提过,他最后所写的长篇小说是《罗斯托夫的秘密警察》。而写秘密警察,不仅仅要保持一份强烈的好奇心,更需亲身与他们接近,甚至亲近,也许这就是巴别尔为解开谜底,而去做的冒险。巴别尔为了这次冒险,宁愿以生命为代价,苏联老作家伊斯坎德尔告诉我说,巴别尔原本可以避开牢狱之灾,更不必惨遭死刑。
  一九三五年,他曾随苏联代表团前往法国参加“世界保卫文化与和平大会”,原本斯大林不同意他出国,但大会主席团点名要见巴别尔和帕斯捷尔纳克(Борис Пастернак),斯大林无奈,为了维护苏联的面子,被迫同意他们两人前往,此事本身已经从侧面说明了斯大林对巴别尔的态度。巴别尔去了巴黎之后,本也有可滞留不归,因为他的前妻、女儿、母亲和姐姐那时都在巴黎和比利时定居,更何况,母亲和姐姐曾经提出了让巴别尔留下的请求,何况那时巴别尔已经红遍欧洲,法国作家罗马?罗兰(Romain Rolland) 亨利?巴比塞(Henri Barbusse)和德国作家托马斯?曼(ThomasMann),都极其欣赏巴别尔,假如巴别尔开口移民欧洲,他们也都会帮忙。但是,巴别尔最终也没有开口,他知道,移民欧洲的费用是个天价,他和妻子彼洛什科娃根本负担不起。
  一九三五年,巴别尔在巴黎开完会返回莫斯科,继续在《苏联建设》等媒体撰文,他还做了一期纪念高尔基专刊,歌颂他的文学教父。然而,仅隔一年,一九三六年,高尔基突然死去,巴别尔哀悼之余,心中愈感悲凉,苏联一场大风暴迟早将临,他最终在劫难逃,因为他失去了高尔基这个保护神。那时,叶若夫家的文化沙龙名人荟萃,正办得红红火火,巴别尔与叶甫盖尼娅的交往更为频繁,他们不仅在家见面,还在野外幽会,直到有一天,斯大林突然闯入了叶若夫家的名人沙龙,事情才急转直下。
  叶若夫的同时代人会议说,斯大林偶尔也会自驾车,或者送叶若夫回家,或者亲自登门拜访。那天,斯大林驾到之时,叶若夫家正歌舞升平,斯大林与大家握手相识,赞美叶甫盖尼娅的美貌,他甚至称叶甫盖尼娅是“红发天使”。有历史学家推断,说斯大林此次微服私访,是因为暗恋叶甫盖尼娅。如此看来,叶若夫家的文化沙龙就愈加复杂了。假如巴别尔接近叶若夫是为了寻找保护伞,那么,他似乎忽略了一点,那就是,苏联时代,人们都是靠告密起家,靠牺牲别人来保全自己的。比如,叶若夫的前任雅各达(Генрих Ягода)一九三四年至一九三六年,曾担任内务人民委员会党中央书记,他在任期间,经斯大林授意公审并枪决了季诺维耶夫、加米涅夫等老布尔什维克,后自己也被指控为人民的敌人、纳粹德国间谍、托洛茨基分子和阴谋篡权者,卷入了反苏同盟大案,结果被送上法庭,定罪枪决。叶若夫每每想起他,便浑身战栗,寝食难安。斯大林的微服私访,更让他意识到大祸临头,生命将尽,遂于一九三九年九月,与叶甫盖尼娅离婚,并约定永不相见。叶若夫离异后,安排叶甫盖尼娅去南方度假,叶甫盖尼娅在那里突发精神病,服下安眠药(苯巴比妥)自杀身亡,叶若夫连她的葬礼都没有参加。即便如此,叶若夫也没有逃过一劫,他于当年被捕,根据叶若夫临死前的审讯记录,他供认巴别尔和其他文化名人是外国间谍。一九四零年,叶若夫被执行枪决。
  叶若夫入狱后,苏联相继有一百五十万知识分子被捕,其中有一半人被枪决,斯大林的整肃运动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叶若夫家的座上宾戈尔佐夫遭到被捕和枪毙,战斗机试飞员契卡洛夫也在试飞时神秘地摔死,连妻子叶甫盖尼娅的前夫格拉东,也被处以极刑。
  叶若夫遭到清洗之前,巴别尔问他:“假如我被逮捕审讯,该怎么办?” 叶若夫说:“你就死扛,什么别不承认。警察对你一点辙都没有。”天真的巴别尔信以为真,后来他被捕入狱,在审讯初期,巴别尔不发一言,拒绝背负莫须有的罪名和交代所谓叛党同谋,但随即遭到了警察的严刑拷打和逼供,受尽折磨,最终还是被迫招供。从一九三七年一月二十六日至二月一日,苏联作家在《苏联文学报》上纷纷表态支持大清洗运动,发表了三十多篇效忠声明,论述运动的正确性和必要性,支持党中央消灭一切人民的敌人。巴别尔也被迫在该报发表了署名文章《谎言、背叛和奴颜婢膝》(Ложь,предательство,смердяковщина)。他在文章中,明确表态支持斯大林对苏联著名党务和国务活动家比亚达科夫( Георгий Пятаков)的整肃,还致函法国作家安德烈?马尔罗(André Malraux),说苏联开展大清洗对工人阶级是必要的,但却引发了知识分子的误解。历史学家认为,单凭这封信,巴别尔就可能被投入监狱。除此之外,警察在巴别尔在家中起获了不少他收藏的作品,它们的作者很多被斯大林定性为“人民公敌”的,这也为巴别尔加罪一条:同情被清洗者。
  一九三九年,苏联画家瓦涅齐安(Арам Ванециан)给巴别尔画了一幅肖像,成了巴别尔留在人间的最后图画。四月,巴别尔在列宁格勒举办了最后一场小说朗诵会。四月十五日巴别尔被捕,理由是,他为外国机构从事间谍活动。巴别尔妻子彼洛什科娃回忆说,十五日清晨,她住在莫斯科市内,而巴别尔住在郊外别列捷尔金诺作家村,两位带枪的秘密警察先将彼洛什科娃叫醒,带着她驱车赶往作家村,他们上前去叫门,巴别尔没有马上开门,彼洛什科娃知道巴别尔那时在穿衣服,他不会光着身子出来开门。巴别尔开门后,警察走进去搜查,彼洛什科娃随后走进屋来,她见到屋中的气氛很紧张,就对巴别尔莞尔一笑,说:“我还以为你去敖德萨了呢。”这时,两个警察把巴别尔的书稿和书信,装进一只只大口袋里,彼洛什科娃见状,又说:“真可惜,那是我们的家信。”其中一位警察还接茬说:“我们对你们的家信没有异议。”他说得对,因为无论对警察还是巴别尔本人,最重要的不是家信,而是手稿,那时,警察最想要的是巴别尔的从事间谍的证据,而巴别尔则想保护自己刚刚杀青,还未来得及修改的长篇小说。
  根据苏联四百一十九号秘密卷宗披露,秘密警察前去搜查巴别尔的住宅,师出有名,内务部怀疑他“参与反苏阴谋恐怖活动和间谍活动”。秘密警察逮捕巴别尔的时候,还没收了他的全部手稿,具体数量是,十五个文件袋,十一个个写满字的本子和七个写满了字的活页夹。
  巴别尔再也没有见到他被没收的手稿,而且至今查无下落,历史学家一致认为,那些手稿后来都被秘密警察销毁了,并且没有留下任何销毁手续。关进了监牢的巴别尔更是凄惨,他开始拒不交代自己的所谓罪行,被施以酷刑后,他精神彻底崩溃,竟然胡编乱造,“交代”了间谍组织的全部名单,名单中包括苏联著名作家爱伦堡、戏剧家梅耶荷德(Всеволод Мейерхольд)和著名导演爱森斯坦等十余名苏联著名文艺家和社会活动家。巴别尔还被迫承认与托派有关系,在苏联作家、演员和导演中间,曾散布反苏言论以及为法国情报机构充当间谍。审讯记录显示,巴别尔说,他1933年通过作家爱伦堡认识了法国间谍作家安德烈?马尔罗,并向他提供了苏俄空军情报。虽然,巴别尔后来给苏联总检察长写翻供信,坦言他是在重刑逼供下胡编乱造,栽赃名人。尽管如此,戏剧家梅耶霍尔德还是因此锒铛入狱,最后被判处死刑。
  巴别尔自一九三九年五月起,羁押在莫斯科郊外的苏汉诺夫监狱,当年在监狱的地盘上,有一座“圣叶卡捷琳娜”教堂。巴别尔和叶若夫都关在此,仅一墙之隔,先后遭到枪决,这听上去似乎非常讽刺,但却是事实。
  一九四零年一月二十七日,巴别尔被苏联最高法院军事法庭判处死刑,执行名单由斯大林亲自签属。巴别尔的死刑由内务部行刑队执行,具体执行人是,莫斯科卫戍警长布洛欣及行刑队队员费季索夫和卡里宁。苏联内务部档案记载,行刑地点就在圣叶卡捷琳娜教堂旁边,卫戍警长布洛欣,走上前去,朝巴别尔头部开了一枪,杀死了这位文学天才。巴别尔的遗体葬于莫斯科顿河修道院(Донской монастырь)。时隔九天,即一九四零年二月四日,曾被巴别尔当作政治保护伞的叶若夫,也在同一地点被枪毙,并葬在一个杂乱的大坟场。
  至此,巴别尔的好奇心终于划上了一个句话,一个神秘而急促,残忍又无奈的句号,一如他不朽的作品《骑兵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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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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