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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熟悉的白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Светлана Алексиевич),日前来到中国,参加上海、苏州和北京等地的图书博览会及读者交流,之所以用“熟悉”一词,首先是因为1989年我们就在北京师范大学相识,并有过文学方面的交谈。那年她随苏联作家协会代表团访华,北京师大是历届苏联作家代表团必访之地,因为那里曾有一间苏联文学研究所,两国作家和翻译家常相会,可谓鸿儒雅聚。其次,我在与阿列克谢耶维奇相识之前,在《昆仑》杂志特刊上,读过她的长篇小说《战争中没有女性》(У войны не женское лицо),那是老友吕宁思的译作,后来此书出版单行本,被阿列克谢耶维奇称为他们“共同的书”。
阿列克谢耶维奇初期造访北京,中国正值改革开放起步,苏联文学一如既往地影响着我们的阅读和创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小说,毫无例外地引起中国文学界的关注。2015年,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很多年轻读者像发现了新大陆,其实,阿列克谢耶维奇早就来过,只不过是在27年之前,那年她41岁。
如今,阿列克谢耶维奇已经68岁,容颜虽改,但思想依旧,头脑依旧如27年前一样清晰,讲话虽轻声细语,但我时时感到她思想火花在迸溅,充满璀璨之光明和滚烫之热力。我借为她做现场翻译的优势,见缝插针地与她叙旧谈天,我告诉她说,记得27年前我们刚见面的时候,她只有一本书译成中文出版,现在她的书几乎本本都有中译本,像《锌皮娃娃兵》(Цинковые мальчики,)《最后的见证者》(Последние свидетели),特别是 “乌托邦之声”五部曲终结篇《二手时间》(Время секонд хэнд)等都已经在中国出版。而且她的书如今中文读者之甚,当年不可同日而语。
阿列克谢耶维奇告诉我,她此行上海和北京,亲眼目睹中国这个拥有最大读者群的国家出版了她的作品,当然由衷感到欣慰,但她指出,中国和苏联最终所选择的路不同,她钦佩中国作家和读者追求真理的精神,这种精神的本质,就是抵制谎言。她告诉我,苏联之死,死于谎言。尽管,在苏联时代,有很多诚实的作家都曾与谎言搏斗,虽说最终未能阻止悲剧的发生,但却写下了不朽的作品。她所师承的导师,是苏联赫赫有名的纪实文学作家阿达莫维奇(Алесь Адамович),她最敬重的人之一,即是闻名遐迩的作家索尔仁尼琴(Александр Солженицын),后者因为详细记录苏联集中营的纪实文学《古拉格群岛》(Архипелаг ГУЛАГ)而获得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
谈到纪实文学,阿列克谢耶维奇可是有太多的话要说。苏联时代曾有人说纪实文学等于新闻报道,而写报道是记者的事,写小说才是作家的事,他们试图用这种庸俗的解释,将非虚构小说拒之文学殿堂之外。所以在苏联时期,纪实文学在一段时间内曾为某些作家所不屑。阿列克谢耶维奇对此也有自己的见解,她在与中国作家格非、梁鸿和张悦然的交流中就提到,纪实文学在20世纪的苏联文学中占有相当的比重,《古拉格群岛》堪称非苏联文学虚构小说的典范。再有,非虚构小说绝非简单意义上的客观报道,而是作家经过提炼和淬火的心灵写作,非虚构作品所反映的,是作者的灵魂,所展现的,是人类的精神世界。
俄罗斯文学讲究传承,阿列克谢耶维奇也不例外,她是俄语作家,所以,她与俄罗斯文学有着天然的、不可分割的精神联系。她说,俄语作家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前有蒲宁、帕斯捷尔纳克、索尔仁尼琴,后有肖洛霍夫、及布罗茨基,在她之后,未来还会有其他作家获奖,这是文学一脉相承的结果,是俄语的胜利,是俄罗斯文学的骄傲。
27年前,我刚认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时候,她就告诉我,她正在四处做采访,我记得很清楚,她说:“我透过无数鲜活的讲述,无数深埋多年的欢笑和眼泪,无数无法回避的悲剧,无数杂乱无章的思绪,无数难以控制的激情,看见唯一真实的和不可复制的人类历史,我在写作中逐渐懂得,原来历史就是人类真情实感的汇聚。”27年过去了,阿列克谢耶维奇依旧继续着她的访谈,这种横跨几十年的访谈和写作,需要坚韧的毅力和持久的耐心,她的工作不啻于在编纂一部苏俄红色编年史。她追寻着俄国革命、古拉格群岛、苏德战争、切尔诺贝利爆炸以及震撼世界的苏联解体的脉络,一口气写了5本书,但是不了解苏联历史和文学传统的人,若想理解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这些作品,会有一定难度。比如说她的作品延续了苏联文学中“小人物”的形象,在她的作品中,“小人物”的故事始终贯穿始终,她说:“我的作品就是在为他们所营造世界。” 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小人物”犹若历史大漠的一粒尘沙,被风随意地吹来吹去,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丝痕迹,他们不仅带走了各自生命的秘密,而且在这个世界上,鲜少有人对他们的际遇感兴趣,更甭说著书立说。
只有阿列克谢耶维奇被他们的生活深深吸引,她给我讲了几个真实故事,她说这些亲历至今撞击她的心灵——
有一次,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受访者是一位面庞清癯、身材高挑的瘦老头,这个“小人物”反复述说亲眼目睹过斯大林的过程,这件事对苏俄年青一代恍若传说,而对瘦老头却是整个人生。瘦老头全家在大清洗时代遭遇镇压,妻子在在外出看戏的路上被捕,从此销声匿迹,至今鸟无音讯。瘦老头也被关进了克格勃卢比扬卡监狱,经受了中世纪式的严刑拷打。瘦老头后来被释放送到苏德前线作战,立功受奖后才批准回家,区党委找他谈话说:“你老婆我们找不回来了,但是党证我们现在发还给你!”老头手握党证,泪如泉涌,浑身颤抖,根本不再提及老婆失踪的事情,他对阿列克谢耶维奇反复说:“我觉得太幸福了!太幸福了!” 阿列克谢耶维奇至今也不理解他的幸福感。
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小认识认识邻居奥利亚阿姨,她在苏联时代是个十足的美女,长发披肩,嗓音甜美,后来她听说,奥利亚阿姨在肃反时为了保全自己而出卖了亲兄弟,最终兄弟惨死在哈萨克斯坦的集中营里。阿列克谢耶维奇在采访的时候,直截了当地问奥利亚阿姨:“当年你为什么作孽?”已经不再年轻的奥利亚阿姨听罢反问道:“那时候有不作孽的人吗?” 阿列克谢耶维奇又问她:“你那样做是出于自愿吗?”她说:“做那事,我觉得我幸福极了,因为我得到了大家的尊敬和爱戴。” 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北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对我说:“可见,在那个时代,行恶者不仅仅是斯大林,还有苏联千千万万个美丽的奥利亚阿姨,还有你和我。”
阿列克谢耶维奇常常深入白俄罗斯乡村寻找受访者,其中有一群老村妇,她们也是苏联的“小人物”。战争年代,她们家的男人上了前线,庄稼只靠这些女人耕种,夜晚她们孤影残灯,寂寞无聊,就三五成群地聚在村口聊天,聊战争,聊斯大林和苦难的日子,阿列克谢耶维奇问她们那时最怕啥,她们说最怕的就是战争没玩没了。她们看着候鸟秋去春来,可战争却没头没尾。老村妇们说,大炮轰鸣的时候,成千上万的飞鸟坠地死去,飞鸟至死也搞不懂人类为何要自相残杀。后来村妇的村庄被德国人烧毁了,村民也被杀了,后来她们从沼泽地藏身处返回村庄焦黑的废墟上,村妇们说,人怎么能当着牲口的面儿作孽?人在干,牲口在看,人不觉得良心愧疚吗? 
阿列克谢耶维奇还曾去过切尔诺贝利核电站爆炸现场采访,受访者说,作为“小人物”的苏联消防员和抢险队员后来一个个死去,那是因为开始时,苏联隐瞒灾难实情,没人告诉他们是核事故,所以消防员根本没有足够的防辐射装备,有人只穿着雨衣就冲上了抗灾现场,所以他们受到的了致命的辐射伤害。那时,现场医护人员拼命拦着抢险队员的家属,不让她们进入现场,大声喊叫:“你们不能碰他们,不能拥抱,不能接吻,他们现在已经不是你们的亲人,只是放射性污染目标!”再后来,核污染地区方圆30公里的数万居民被迫疏散,永远地离开自己的家园。当局不允许他们随身携带宠物,成群结队的猫狗聚集在撤离的大巴车周边,眼巴巴地看着主人将它们遗弃,车里的人默默无语,不敢直视动物的眼睛。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受访者说,人类有罪,他们出卖了动物,那天车内一片死寂,人们如坐在坟墓之中。
 
……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这样面对着她的受访者,倾听着他们的讲述,那些黑暗中娓娓道来的、絮语绵绵的和撕心裂肺的讲述,这些讲述最终逐渐汇聚成了真实的历史,交响乐一般的历史,阿列克谢耶维奇就这样捕捉着一个个鲜活的瞬间,籍此完美地构成了她作品的艺术的真实。阿列克谢耶维奇说,这些“小人物”的故事要是不讲出来,你就永远无法猜测和揣度,更无法虚构。人的情感稍纵即逝,在当代,这种情感更是消失得飞快,1991年苏联解体,生活翻天覆地,苏联人很快就遗忘了悲剧式的过去,顺理成章地开始了新生活,正因为看到了人们的冷漠和麻木,她才争分夺秒地去追寻人们的情感历史,她说,福楼拜将自己喻为“笔人”,她就是倾听时代之声的“耳朵”。
我想,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足迹遍及俄罗斯、乌克兰和白俄罗斯,当她坐在城里的咖啡馆或是乡下的柴棚里做实录访谈的时候,其实她听到的所有故事,既是别人的,也是她自己的,她通过倾听别人的故事,最终看懂了自己。
阿列克谢耶维奇对后苏联时代充满了担忧。她告诉我,后苏联时代的人们坠入了历史的陷阱,苏联解体至今已经过去25年,人们终于明白要尽快从陷阱里爬出来,但是没人知道该怎么做,未来一百年也没人知道,所以人们会在陷阱中挣扎很久。总体上说,后苏联时代的人丧失了解体初期的激情和亢奋,精神世界中充满了奴性、冷漠、自私和恐惧,彼此之间甚至相互敌视和仇杀,阿列克谢耶维奇认为,后苏联时代与斯大林主义时期有着本质的不同,这个时代的人穷奢极欲,比集中营时代更加堕落和凶残。现在整个世界物欲横流,全世界都处在精神世界崩溃的边缘,所有道德上的坚持都成为过去时。俄罗斯、乌克兰及白俄罗斯的寡头,在国家凋敝的时刻,却如雨后春笋般地冒了出来。阿列克谢耶维奇强调,苏联崩溃,是因为谎言弥漫,而谎言使苏联人失去了未来,而失去了未来的后苏联时代,则变得更加恐怖。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的主人公,尽管都不愿意活在后苏联的权贵资本主义社会里,但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笔下,后苏联时代背离了契科夫和托尔斯泰精神,远离了俄国文学经典,所以,人民陷入了绝望之地。90年代,俄罗斯人民极为幼稚,误以为苏联解体了,人民就获得了自由解放,读了几本索尔仁尼琴的作品,大家都变成了民主圣人。差矣!今天在苏联的废墟上,思想依然混乱不堪,到处都是苏联病人,人民的精神创伤在俄罗斯延续。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告诉我,今天的俄罗斯人抛弃了精神追求,沦为物质和贪欲的奴仆,而伴随而来的社会道德败坏,邪恶疯长,扼杀了精神自由。她说,如今我们站在国家废墟上,环顾四周,发现所谓的自由,仅仅存在于狂欢的广场,而生活处处是死一般的凋敝。她将自由喻为任性的花朵,说它从来不会无端地随处开放,90年代那朵貌似美丽的自由之花,只绽放在人们的梦想和错觉之中。
基于这种对自由的理解,后苏联时代大多数知识分子,都觉得自己是失败者,所以向往回归苏联情绪渐起。阿列克谢耶维奇也担心,苏联或许还将还将复活,她说,因为专制是俄罗斯的慢性病,所以它随时可能复发,也许那时,后苏联的家庭客厅里,又会像100年前那样,开始讨论“怎么办”和“谁之过”这些革命的话题了。也许那时,俄罗斯还会幻想和酝酿革命,还会才憧憬斯大林式的铁腕治国,其实,阿列克谢耶维奇现在已经听到了类似的议论。俄罗斯伟大的作家格林(Александр Грин)早在1917年十月革命前就曾说,那时俄罗斯的未来已经偏离。阿列克谢耶维奇说,如今俄罗斯的未来也发生了偏离,所以,她写作也是为了寻找已经偏移了的未来。
我问阿列克谢耶维奇,在她的心目中,苏联到底是个什么国家,她告诉我,苏联是个巨大的实验室,它的任务就是将旧约亚当式的“旧人”,改造成“苏维埃超人”,她说,苏联的改造极为成功,苏联堪称世界唯一成功异化人类的大实验室。她在写作的时候常常思忖,她实际上常与“苏维埃超人”相随相伴,形影不离,犹如至爱亲朋,她觉得,她本人就是“苏维埃超人”,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也都是。
阿列克谢耶维奇通过写作,捕捉苏联实验室的时间与“苏维埃超人”形象,她在捕捉历史,书写苏联家家户户的社会主义史,苏联人民的情感史、生命史,那是一部苏联时代永远的小人物史。阿列克谢耶维奇来自苏联,她告诉我,苏联对英雄和殉道者另有其概念,对生与死的态度与世界不同,因为苏联的价值观也是另类的。阿列克谢耶维奇所采访的对象,都是被生命的秘密震撼过的人,她倾听他们娓娓讲述时候,有时会产生恍惚感,她以为,当人沉湎于爱情或者濒临死亡的时候,从讲得没有讲得如此动听。
对阿列克谢耶维奇来说,阅读是日常生活和写作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她向我推荐阅读当代俄罗斯作家和诗人谢达科娃(Ольга Седакова)的诗作,并建议我将她的诗歌翻译成中文,她还说,谢达科娃的演讲集和采访录也值得一读,因为她是当今世界最具天赋的精神传道者,这样的作家在世界上可谓凤毛麟角。阿列克谢耶维奇外出旅行的时候,随身总是携带苏联格鲁吉亚裔哲学家马马尔达什维利(Мераб Мамардашвили)的作品,他那部论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文学讲义,对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文学思考极有帮助。阿列克谢耶维奇还推荐德国作者克劳迪娅(Koonz Claudia)的《纳粹的良心》,她说,这本书告诉我们,法西斯主义像春风细雨一般浸淫我们社会,最终变成一种现实存在。
阿列克谢耶维奇告诫我们,抵抗邪恶,是人类未来生活的全部。她认为,邪恶已经渗透和扩散至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已经无法明确地辨认善恶,因为善恶已不再黑白分明,而是全部化为隐性的存在。今天,世界因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恐惧。人们走在世界任何国家的任何一条街道上,都会看见人人拿着一模一样的手机,其实他们心里也深藏着一模一样的恐惧、错觉、诱惑和失落。她甚至怀疑俄国作家契科夫的论断:百年之后天空还将如钻石般澄澈吗,人还会如天神般美丽。不过对未来,阿列克谢耶维奇依旧保持着审慎的乐观,她告诉我,时间虽堕入了黑暗,但是我们依旧可以艰难地存活,因为我们身边还不少善良的面孔,正如她这次在中国所见到的张张笑脸。而这些笑脸,恰是人类未来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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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越

孙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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